摘自:文化啟示錄 (一九九一、四、三十)
儘管花不代表什麼,它既不解語,也未必怡情,但它卻是人和自然的一種中介、一種高度精緻形式文化的表徵。諾貝爾獎小說家威廉高汀特別喜歡原始人尼安德塔人將已死的親屬埋葬在花堆之中;而「符號王國」的日本,則是全球花卉第一大消費國,繁瑣細緻的「花道」變成愉悅的優雅,而這正是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最愛之處 --「優雅取代了宗教」。花成為鑑定文明細膩程度的一種指標。
而臺灣卻是少有之異數,一九九○年全球切花消費,平均每人合臺幣五四六元,但臺灣卻每人只一三五元。除了春節和母親節買束花應景之外,臺灣的人與花並不常相見。臺灣雖然鮮花外銷,人們其實並不真的去區分鮮花和塑膠花。總歸要凋謝的花卉,在臺灣人的價值標準下,抵不上一個漢堡。臺灣,甚至中國,是一種「口腔期」的文化型態,崇尚「入肚為安」。中國的餐飲文化博大精深,兼容並蓄,不遜任何別國,但其他卻瞠目他人項背之後。
「口腔期」的文化型態,是匱乏時代的集體潛意識,這個民族與天博鬥五千年,饑饉災難相連,口腹尚且不能饜足,何必優雅與其他。「口腔期」的文化型態和為了生活而無不掠奪有親子關係,「口腔期」文化型態孕育出了貪婪、粗暴、械鬥、剝削……等諸般惡德。這種文化型態下,「私」字自然當道,只有自己的口腔與肚腹才是最後的實在。「口腔期」文化是一種「前現代」的文明型態,它的本質並不因為吃的對象由「茹毛飲血」變成「滿漢全席」而有所改變。由於這一切以「私」為中心,至今未變,因此,儘管臺灣在生產力上已有了改變,但它最後面的那個文化社會關係並沒有基本的不同,我們的歷史仍處於一種「未曾進化的狀態」。西方神學之義聖奧古斯丁曾說過:「我認為,對任何均不敬畏者,莫不淪為身體快樂與虛幻權力的奴隸,並常處於另外有權力者奪去其快樂的恐懼中。」
而這正是解體中的臺灣之整體文化風貌。近來,最使人怵目驚心者,倒不是什麼「老賊問題」及「四一七」,毋寧是更奇特的犯罪案件,兒子打殺老父老母者有之,子侄之輩打殺長輩而掠其存款者有之,男友打殺女友,情變以致支解者有之。江湖仇殺可以理解,而違逆基本人倫秩序者卻使人惶惑。臺灣的解體日益深刻化,開始由政治、經濟、社會逐漸走向人倫。這是漸趨野蠻的動物性之回歸。或謂凡夫俗子導德感薄弱,而文化名人又如何?「地球日」的活動,各方名流政客將它弄得一團烏煙瘴氣,西方生態運動乃是以高度人文及自然哲學為基礎的運動,品質為近代社會運動之冠,而到了臺灣,卻被各種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的貪婪所填注,運動走樣、窩裏先反。
再以理應高度自律自重的社團為例,正在上映中的「火燒島」影片究竟誰屬,也在此刻鬧成一團。社團乃是人們公共生活之始,也是民主文化的真正土壤,合作、容忍、分享、開創等一切有助於文明提升之品質乃是它的應然要素,而臺灣,它仍然是被「口腔期」文化的貪婪要素所填注,而淪為各種原始型態的權力鬥場。
如果我們愈能了解人間實情,或許就會發現人人一張口,所有的聲音都必然正當,而人類文明不可能重返動物性的獨我主義時代,遂必須在品質上日益自我提升-- 到了一個人人均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時刻,或許也就是真正理想國狀態的到來。而臺灣所處的也就是文明由「口腔期」第一次躍昇的前夕。
也正因此,《產經新聞》最近兩次對臺灣整體文化風貌的報導,或許失諸主觀偏見,但要言之,它對「口腔期」臺灣文化的描述卻也不太離譜。「私」字當頭,為一己之利可以舌燦蓮花和用盡一切手段。在解體聲中,甚至語言都解體成了暴力。稍早前,黃石城說,臺灣的問題乃是根部爛掉的問題,和動物園沒有兩樣。如果我們能注意一個歷史的規律,或許已可發現,臺灣的這一切風貌,除非能在文明品質上作一次躍昇,否則都必然出現一次巨大的歷史報復。
稍早前,已故法國思想家傅柯在遺稿中特別提及一個重要的事實與概念,他指出,西方的「罪」的概念或許今日會被視為迂腐脫節,但就歷史發展的觀點而言,卻是人類開始模塑自身的第一次嘗試,我們可以這麼說,「罪」使得人開始回返自身,經由這樣的回返,人開始第一步走往與動物狀態相反的方向。雖然近代如波里克等認為「罪」的概念限制了人的自由和造成壓制,但這是在「罪」的積極性已發生了作用之後。
而漢人卻是從不作這種反思的民族,「吾日三省吾身」,反省的只是行為的差錯,不及於更基本的人的本質不完美性。因而中國人總是表裏不一,嘴上仁義道德,暗中男盜女娼。有怎樣品質的人民,就有怎樣品質的社會與政治;有怎樣的品質的社會與政治,又會有怎樣品質的個人,沒有誰是無邪的白紙,大家都在染缸中成為汙濁,甚至還是共犯。
而「罪」的覺知,以及對文明躍昇的期盼,不能靠一二人之力,它需要一整代不媚俗,和對未來有知見的徹悟與鼓吹,以創造新人。而讓人焦灼的卻是,這樣的一整代究在何處?或許,臺灣的人對花卉不覺得重要是可以理解的。「將優雅變成宗教」,對仍被「口腔期」文化邏輯籠罩的我們,畢竟仍太過遙遠了吧!
我po這篇文章,並非同意作者的說法,其中有些觀點讓我感到實在彆扭,我擔心是我自己的錯誤眼光。
回覆刪除關於「貧窮者的文化」,我是非常的不了解的。在我有限的認知中,他們就好像是活在「口腔期」之外的人民,連人最基本的生理、尊嚴都被剝奪。那麼「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文化不優雅嗎?我們有什麼樣的權力去給我們未經歷過的文化、經驗下評論?甚至,連一個形容詞我都無法吐出來,因為沒有生活在貧窮中的人教過我。